天师道“画符郭填”与书法“双钩填墨”
兼论王羲之书法之流变
梁少膺
所谓“双钩填墨”是指在法帖尚未广泛流传之前,古人为了保存书法的原迹,釆用“摹”的方法而制作的“副本”和“复本”。这种双钩填墨之法,从六朝到隋唐的一段时期内,由于纸的应用而普及。双钩填墨本,除了其流传的意义外,同时也具鉴赏之价值,故历代评书者皆称这些摹本为“下真迹一等”。
双钩填墨源于天师道的“画符郭填”。艺术之发展多受宗教的影响。我国东西晋南北朝时,天师道在社会各阶层中传播甚广,不仅下层蛮夷,世胄高门、士族信奉者亦骤增。如北魏之崔、卢,东晋之王、郗,都是其显著之例。(1)
《魏书·崔玄伯传》:“玄伯尤善草隶行押之书,为世摹楷。玄伯祖悦与范卢谌,並以博艺者著名。谌法钟繇,悦法卫瓘,而俱习索靖之草,皆尽其妙。”同书《崔浩传》:“崔浩,玄伯之长子。既工书,人多讬写急就章。从少至老,初不惮劳,所书盖以百数。浩书体势及其先人,而妙巧不如也。世宝其迹,多裁割缀连,以为楷模。”崔、卢皆当时天师道世家。史云“魏初重崔、卢之书”,故北朝最著之能书世家即奉道之世家。南朝能书者较北朝为多。王羲之父子书法地位甚高,世人皆知,于此不赘。《南齐书·王僧虔》载僧虔论书语:“郗愔章草亚于右军。郗嘉宾草亚于二王。”可见郗氏书法次于二王。南朝书法以王、郗为冠,而王氏、郗氏也属天师道世家。是南朝最著之能书者亦即奉道之世家。
信奉天师道者,何以皆善书?关于这一问题,陶弘景《真诰》中有叙录:“三君(杨君羲许长史谧许掾翙)手迹,杨君书最工,不今不古,能大能细。大较虽祖效郗法,笔力规矩並于二王,而名不显著,当以地微,兼为二王所抑故也。掾书乃是学杨,而字体劲利,偏善写经,画符与杨相似,郁勃锋势,殆非人功所逮。长史章草乃能,而正书古拙,符又不巧,故不写经也。”同书翼真检第二孔璪贱时条注云:“楼(惠明家)钟(义山家)间经亦互相通涉,虽各摹符,殊多粗略。惟加意涧色滑泽取好,了无复规矩锋势,写经又多浮谬。至庚午岁(齐武帝永明八年)(陶)隐居入车阳道,诸晚学者渐效为精。时人今知摹二王法书,而永不悟摹真经,经正起隐居手尔。亦不必皆须郭填,但一笔就画,势力殆不异真,至于符无大小,故宜皆应郭填也。”
由此,道家写经及画符必以能书者任之。《晋书·王羲之传》载羲之性好鹅,曾与山阴道士写经换鹅故事,而被世人乐道。这即是天师道与书法存在关系之佐证。
画符郭填是道教教法中的重要部分。在道教经典中。画符郭填又称之为“符箓”。道教符箓的创始历来依托于太上老君,实际上开创于张道陵五斗米道。《三国志·张鲁传》:“陵客蜀,学道鹄鸣山中,造作道书。”《汉天师世家》卷二述说张道陵居阳平山修行时,立二十四治区,造正一盟威经箓二十四品,分属二十四治,督察二十治区鬼神功吏。北魏初年,奉道世家寇谦之对天师门内的符咒法箓作了研究,在泰常八年(423),他托称老君玄孙李谱文降临嵩岳,传授《录图真经》。《录图真经》相传为李谱文、赵道覆手书,字体如“古文鸟迹,篆隶杂体”,如云似霞,如烟似雾。这即为早期道教之符箓。为了增加符箓的神秘性、宗教灵应,后来的法师就把符箓说成是太上神真的灵文,九天众圣的法言。他们熟诵符箓中的天官功曹名号、仙地,成为做法事之凭仗。(2)南北朝隋唐以来,道士推宗符箓咒术,信奉受太上所传之法箓,自然界的一切均受治于我,天神保我,吏兵护我,凶邪不敢侵,疾病不能扰。故凡奉天师道者皆能画符郭填,以使自己有道士之辅正驱邪,治病极人的手段。
天师道的画符郭填,先用细劲的线条勾勒成箓文,迂回曲折,极相近元代的“八思巴文”篆体,然后再在空心处填上颜色。后来书法中的双钩填墨与这种手法同出一辙。书法中双钩填墨的方法是,在一间暗室里开一面小窗,墨迹紧贴在窗口上,把一张轻如蝉翼的纸覆盖其上,在窗外透进的阳光照耀下,字迹会显得纤毫毕露,拓书人用特制的游丝笔用细线勾出字的轮廓,然后再填上墨色,其效果和原迹一模一样。赵希鹄《洞天清禄集》:“以纸加碑上贴于窗户间,以游丝笔就明处圈却字画,填以浓墨,谓之响拓。”书法中的“双钩填墨”也称“响拓”或“摹”。附带提一下,“响拓”与“摹”与所谓的“临”是有别的。宋黄伯思《东观余记·论临摹二法》:“世人多不晓临摹之别。临谓以纸在古帖旁,观其形势而学之,若临渊之临,故谓之临。摹谓之薄纸覆古帖上,随其细大而拓之,若摹画之摹,故谓之摹。又有以厚纸覆帖上,就明窗景而摹之,又谓之响拓焉。临之与摹,二者迴殊,不可乱也。”黄文中所说的“明窗景而摹之”,即响拓,指的就是双钩填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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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双钩填墨的起源,我们可以追溯到南朝初期。刘宋虞和《论书表》:“及泰始开运……繇是拓书,悉用薄纸,厚薄不均,辄好绉起。范晔装治,卷帖不胜,犹谓不精。”“泰始”是刘宋明帝的年号,于公元465至470这一时期。唐张彥远《法书要录》载陶隐居与梁武帝书第三启:“二卷中有杂迹,谨疏注如别,恐未允衷。并窃所摹者,亦以上呈。近十余日情虑悚悸,无宁涉事,遂至淹替,不宜复待。填毕,余条并非用摹拓,惟叔夜、威辇二篇是经生体式,追以单郭为恨。”同书第四启:“世论咸云,江东无复钟迹,常以叹息。比日伫望中原廓清,《太丘》之碑可就摹采。今论旨云,真迹虽少,可得而推。是犹有存者,不审可复几字,既无出见理,冒原得工人摹填数行。脱蒙见此,实为过幸。”又同书第五启:“阮研,近闻有一人学研书,遂不复可别。臣比廓摹所得,虽粗写字形,而无复其用笔迹势。”阮研,南朝梁袁昂《古今书评》称其书“如贵胄失品次,丛悴不能复排突英贤。”以上所提及的“填毕”、“摹填”、“廓摹”,当是指双钩填墨上代之法书。第三启“余条并非用摹拓,惟叔夜、威辇二篇是经生体式,追以单郭为恨”,“单郭”是用单线条摹笔画。与双钩填墨相比,大概用这种方法所制作的作品质量低下,故陶隐居以之为“恨”了。
陶弘景是一位博学多才的士族名人,也是南朝道教改革的集大成者。道教上清派教义与方术的发展成熟,茅山上清道团的成立,是他在道教史上的重要贡献。陶弘景的一生,早年仕途坎坷,悒悒不得志,后半生归隐山林,脱离官场,却成了朝野闻名的“山中宰相”。他“善隶书,不类常式,别作一格,骨体劲媚”。(3)《陶隐居集》与《真诰》中,都载有他对书法鉴赏的见解。陶弘景文章诗赋,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可谓是一代文学艺术家。《东观余记》中“陶隐居谓之填郭书,近世谓之双钩书”之一言,乃书法中的双钩填墨源于天师道之画符郭填之明证也。
双钩填墨在隋唐相当流行。唐太宗笃尚王字,独倡右军,在越州辩才处赚得《兰亭》后,命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冯承素、赵模、汤普彻、诸葛贞、薛稷等能书者和内廷拓书手摹之,赐给皇太子、诸王及近臣。现在《兰亭》有虞世南、褚遂良、冯承素等摹本。冯氏因曾临过王羲之《乐毅论》,对《兰亭》笔法深有感触,其摹本世称“神龙本”,尤为逼真,对后世影响最大。冯摹本是双钩填墨,一般认为接近真迹,保持原本的笔墨情趣和神态风韵。其它有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王羲之“平安三帖”,即《平安》、《何如》、《奉橘》帖,真迹无留下,我们所见的也是唐人的双钩填墨本。奈良时代流入日本的《丧乱》、《二谢》、《邵儿》、《左边》、《得示》五帖,与《哀祸》、《孔侍中》、《忧悬》三帖也是唐人之摹本。按西川宁《丧乱帖年代%¥*&考》,《丧乱》与《孔侍中》二帖的双钩填墨技术甚是高明,给人以神采奕奕之感觉。
东晋王氏一门皆善书。王羲之伯父王导、王敦、王恰、王洽、王荟、王珣、王珉,子玄子、凝之、徽之、操之、涣之、献之无不以书闻名。现藏于辽宁博物馆的《唐摹王右军一门书翰》尚有王羲之、王献之、王徽之、王僧虔、王荟、王慈、王志七人书翰十通。是帖摹于唐代则天万岁通天二年(897),据王羲之后代王方庆以家藏“王氏一门家书”真迹为底本,用双钩填墨法精心摹之,留于内府。原迹摹后归还王方庆,但后不知下落。故是帖又称《万岁通天帖》。在王氏书迹丧失殆尽的情况下,《万岁通天帖》无凝是研究东晋书法最为可靠的珍贵资料。明董其昌《画禅室随笔》:“此帖云花满眼,奕奕生动,并其用墨之意一一备具,王氏家风漏泄殆尽,是必薛稷、钟绍京诸名手双钩填廓。”倘若仔细审视,摹本中的笔法、用墨、枯笔、飞白都表现自如,风神皆备。可想摹者水平之高超,足可与藏于日本的《丧乱》、《孔侍中》两帖相媲美。
按古人之记载,“响拓”除了双钩填墨外,尚有仅“双钩”者。有些拓工为了省事,因填墨时墨的浓淡需和原迹逼近,做起来颇麻烦,所以就把“填墨”这一工序省略了。《东观余论》跋章草急就补亡后条,记有黄伯思见到一本有缺字的张伯英《急就章》,即是“唐人摹而弗填者”。
不但书法有“响拓”,其实画亦有“响拓”。《历代名画记》论画体工用拓写条:“好字画宜置宣纸百幅,用法蜡之,以备摹写。古时好拓画,十得七八,不失神采笔踪。亦有御府拓本,谓之官拓。国朝内库、翰林、集贤、秘阁拓写不辍。承平之时,此道甚行,艰难之后,斯事渐废。故有非常好本拓得之者,所宜宝之。既可希其真踪,又得留为之正验。”可见,从东晋顾恺之时,就有摹拓名画的工艺了。但摹画是单钩,与书法中的双钩填墨实为二事。双钩填墨以唐时诸多书家摹二王一门书迹者成就最高。唐末五代,不谙书法的工匠操作这一工艺,往往出现字形不准,笔画错误,行气不贯等现象。如王羲之书钟繇《千字文》卷。五代时画法逐渐复杂,山水画中出现了皴染法,使勾摹者无法把握,故“响拓”一法渐废,书与画大都以“临”来代替。至北宋,随着镂木为板的印刷术发明,淳化三年(992),宋太宗赵光义出秘阁所藏历代法书,敕翰林学士王著编次,标明法帖,摹勒枣板之上,共分十卷,曰《淳化阁帖》,拓赐大臣。《淳化阁帖》后,继尔出现了《潭帖》、《绛帖》、《大观》以及许多私家刻帖,古人法书多赖此以传承。刻帖摹勒逼真,精神完足,为学书者之最佳范本。“双钩填墨”至此而告终止。
注释:
(1)陈寅恪《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金明馆丛稿初编》第39页,三联书店,2001年。
(2)任继愈主编《中国道教史》第410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
(3)《南史·陶弘景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