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葛洪在《抱朴子•明本》篇中提出的 “全大宗之朴”,作为道教思想史上的一个重要命题,又是将道家、道教贯穿起来的一个极其重要的范畴。在思维方式上,这一命题与范畴延续了老子极为深刻的道体思维。葛洪深信:作为大自然始祖的“玄”道,能得到它,才能常在其内;得到并把握玄道者,才有尊贵可言;体验并彻悟玄道者,就已然达致与自然等一,与天地合契的境界了。故“返朴归真”是道家道教共同的旨归与取向,而葛洪尤重“含醇守朴”的无欲无忧与“全真虚器”的与天地合契。
[关键词] 葛洪 抱朴子 天道自然 全大宗之朴 含醇守朴
葛洪在《抱朴子•明本》篇中提出一重要命题:“全大宗之朴,守真正之源” 这一命题的提出,是在讨论大道本源并在道体思维的基础上提出的。所谓“大宗”,宗者,本原、宗主之谓;其谓“大宗”,即在指谓大道之本原。故紧接其下即有“守真正之源”之谓。在逻辑关系上,“全大宗之朴”,是前提,“守真正之源”是目标。笔者以为,作为道家道教统一的一个思想命题,“全大宗之朴”,又是将道家、道教贯穿起来的一个极其重要的命题。在思维方式上,这一命题延续了老子极为深刻的道体思维。
道教之“道”在根本上同于道家之道,是一种自然之道。这个自然之道,既是万物之起源,又是万物形成规律及其所依凭之途径。它自然而自发,没有外在力量强加于其之上,此即后人所言“天道自然”之意。老子首创的自然之道,在发生学意义上,仍要归之天道范畴;尽管其在价值取向上有天人意义。而后来道教的自然之道,其立足点显然在人;从人出发而上通天道。这正如《抱朴子•勤求》中所言:“天地之大德曰生,生,好物者也!是以道家之所至秘而重者,莫过乎长生之方也。” 这里透露出来的信息,首在生生不息的天道自然观这一层面上;而第二层面的内容,则是葛洪真正想说的:如果天地之大功德就在一个“生”字,那么,道家最所珍爱的,就没有什么比获得长生之方法更为重要的了。对道教而言,一切天道生生之德之功能,必须最大程度地服务于人(当然不是服从于人),从而以人的最终取向为旨归。这与葛洪对人的灵性之认识程度有关,因为在他看来,有生命的物体,没有比人更灵的了:“有生最灵,莫过乎人。” 《抱朴子•论仙》因而,这个最赋灵性的人,才是可通过悟道、修道而最终得道成仙的。所以,汉语中“道德”二字,溯其源,是要从天道、人道这两个层面来看的,如此,我们才可透视到不仅道家看重“道”与“德”的意义连属,后来的道教更是看重“道”与“德”的实质性关系。
“道”与“德”相连,意谓“道”可为个别事物所拥有,而个别事物一旦拥有“道”时,即成为了它的“德”,此即“德”之古义为“得”的深意所在。“德”在《道德经》中也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概念,道创造了万物,万物各自体现出的本性就是“德”,它是“道”所赋予的,是“道”的体现。没有道,就没有万物;没有德,万物就失去了本性。德者所得于天,能全天理即为有德。具体到人,顺之于性、得之于心即为人之德;具体到物,顺之于理、自足其性即为物之德。综观之,中华文明中儒、道共遵的中道,其实亦源于老子抱一而守中的自性原则;而道教将其推到极致的长生之道的范畴上去了。
本文主要采用的道教文献为葛洪的《抱朴子》,葛洪曾于晋康帝建元二年(344年),将葛玄、郑隐所传授的《灵宝经》下传给自己的子侄辈等,后《灵宝经》便传布开来;而最初《抱朴子》作为葛家的珍藏品,最多只在少数道士间有过流传。
一、“莫之命而常自然”作为自然之道的初始表征及其以道为本
通读《抱朴子》,可发现其中有一以道为本的思维取向,这个“本”, 在葛洪看来,不仅是道家、道教的思想源头,也是儒家思想之本。这一根本的认识,贯通《抱朴子》全篇。天道自然,人道岂可违反自然?这里的“自然”,是指自然而然、自己如此。老子强调“莫之命而常自然”(《道德经》五十一章),旨在让万物顺任自然而不要加以干涉。因而政治的最高境界即“无为”,连孔子也接受了这一理念。这是儒道二家的共同之处。《道德经》五十一章的全文为:“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宰。是谓玄德。”陈鼓应先生的意译为:“道生成万物,德畜养万物,万物呈现各种形态,环境使各物成长。所以万物没有不尊崇道而珍贵德的。道所以受尊崇,德所以被珍贵,就在于它不加干涉,而顺任自然。所以道生成万物,德畜养万物;使万物成长作育;使万物成熟结果;使万物爱养望风调护。生长万物却不据为己有,兴作万物却不自恃己能,长养万物却不为主宰。这就是最深的德。” “莫之命而常自然”的深刻之处就在让事物自然而然地展开自己本有的历程,而不要作出违反其本性的行为。老子所谓:“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坦然而善谋”(《道德经》七十三章),正可作为“莫之命而常自然”这一命题的另一种解说:它诉诸于自然的根本规律,这种规律是不争攘而善于得胜的;不说话而善于回应的;不召唤而自动来到的。
实质上,世间最大的和谐就来自顺从自然(规律)而使万物“自足其性”、“各就其位”。顺从自然(规律)才会让事物的本性更加充实圆满,从个人自身到社会国家一皆如此,这是和谐的原理所在,强加人为偏离规律必定会远离事物本性。这是老子强调“尊道而贵德”的根本原由,也是他对“上德不德,是以有德”(《道德经》三十八章)的深刻体验,而这一深刻体验,导引并开启了孔子儒学及《中庸》“肫肫其仁”的人生境界。道无二端,自足其性的中和之道,乃顺从天理自然、純一不已之极致。《中庸》说:“浩浩其天,渊渊其渊,肫肫其仁。”这无疑是对天、天命的无限性、绝对性、永恒性的一种敬畏之词。“浩浩”是广大无限之义,“渊渊”是深远无穷之义,“肫肫”则是深厚恳切之义,同时也是生命成德而有根源之义。儒道二家的尊道贵德之论,词异旨同,上达本体。而《抱朴子•论仙》中也传达出只有自足其性的人,才最适合学仙求道——求长生,修至道,诀窍在其性、在其志,而不在富贵。假如不是合适的人,那么高官厚禄,就反而成为学生负担。何以见得?学仙之道,首在恬静淡泊,自足其性而荡除嗜欲;只有能自足其性、从容淡定者,才可能做到内视反听,平居无心而安然自在。这就是顺从学仙之道的规律。故其强调不能以一己之短见,随意判断神仙之有无:“况乎神仙之远理,道德之幽玄,仗其短浅之耳目,以断微妙之有无,岂不悲哉!” 据此,葛洪还在《抱朴子•至理》篇中特举一例:“有吴普者,从华佗受五禽之戏,以代导引,犹得百余岁。”
老子所谓“四大”,即人、地、天和道。地、天和道都是按自然规律运行的,人当无例外。因而天道自然的根本内核就在“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是老子关于“人天”的基本理念。人应当与天地和谐,“知和曰常”、“知常曰明”。反其道而行之,那就是“不知常,妄作凶。”这都是老子天道自然理念中和谐原理的价值取向。据此,老子还运用“水”、“牝”、“婴儿”等征象喻示道德,其中深涵着一种天道自然的精神。所以《抱朴子•论仙》中还特别提到:帝王担负着天下的重大责任,治理着缠身的政务国事,思虑劳累于万机,精神驰骋于宇宙;而仙法要求静寂无为,忘掉自身,帝王所做的一切则显然是在丧精失神,
《抱朴子•明本》明言道教为儒教的本源:“道者,儒之本也;儒者,道之末也。先以为阴阳之术,众於忌讳,使人拘畏;而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墨者俭而难遵,不可遍循;法者严而少恩,伤破仁义。唯道家之教,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包儒、墨之善,总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指约而易明,事少而功多,务在全大宗之朴,守真正之源者也。” 此中值得注意的,仍在其核心的主张:遵循天道,顺应事物的变化而变化。葛洪坚定地认为,只有道家的思想能够令人精神专一,行为合乎自然法则;并且能够包容儒家、墨家之长处,总括名家、法家的要点;能够随着时间的转移而转移,顺应事物的变化而变化;它的主张简要而易于了解,劳作不多而功效不少;道教致力于保全天地造化的质朴,守护纯正精粹的本源。这里,我们能真正看出道教思想家葛洪对老子天道自然观核心本质的恪守;然其创新之处仍在“人”这个视点上,因为在葛洪看来,只有人能真正做到“事少而功多”并达到“全大宗之朴”的境界。所以道家之道才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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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玄道”与无为之道的内在关联
《抱朴子》的开篇是“畅玄”篇,葛洪借此不仅在申说“玄”是自然的始祖,而且也在阐释有无之道,特别是寓潜寂成其为无的道理。《抱朴子•畅玄》说:“玄者,自然之始祖,而万殊之大宗也。眇眛乎其深也,故称‘微’焉。绵邈乎其远也,故称‘妙’焉。其高则冠盖乎九霄,其旷则笼罩乎八隅。光乎日月,迅乎电驰。或倏烁而景逝,或飘滭而星流。或滉漾於渊澄,或雰霏而云浮。因兆类而为‘有’,讬潜寂而为‘无’。” 最后两句,尤其透露出无为之道的根本原理所在。葛洪深信:作为大自然始祖的“玄”道,能得到它,才能常在其内;失去它的,则像门外汉那样常居其外;得到而又归皈它,才能真正神而灵动;遗忘它就会质碍而无法活络;得到并把握玄道者,才有尊贵可言,这种尊贵无须天子的威仪;体验并彻悟玄道者,无须难得的宝货,因其已然达致与自然等一,与天地合契的境界了。通篇读下来,完全可领会到葛洪对老子无为之道的大彻大悟。所以在葛洪眼中,世俗所汲汲追求的,正是明达之士所凄凄寒心的。
玄道之深与玄道之无,正是一切“有”、一切“生”的根源所在;正是在这点上,葛洪“玄”道与老子无为之道有了最为内在的逻辑关联。
“无为而无不为”是《道德经》三十七章中提出的一个重要思想命题。“无为”,很容易被人们误解为无所作为,其实它的核心旨意是说顺天道之自然而不妄为,所以王弼注曰:“顺自然也。”那么,老子为什么又要接着“无为”而说“无不为”呢?这实在是老子深髓哲思对后人的重大启示,它告知人们:你若能谨守天道而顺其自然,便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成的。原来,“无不为”是由于不妄为的“无为”所产生的效果。如果用现代术语可转换成:按规律办事,你就没什么行动不能成功(无往而不胜)。对道教的“成仙”而言,亦然如此。所以《抱朴子•论仙》中还特别提到:帝王担负着天下的重大责任,治理着缠身的政务国事,思虑劳累于万机,精神驰骋于宇宙;而仙法要求静寂无为,忘掉自身,帝王所做的一切则显然是在丧精失神,这怎可能修成仙道呢?葛洪这一理念,可谓是道家无为观在《抱朴子•论仙》的最佳表征。
我们再来看看老子《道德经》的原文:“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镇之以无名之朴,夫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老子在这里主要是想提示:一种理想的治国之道,在无为而自化,所谓自化,当然是指让人民自我化育,自生自长,自我体现。而“无为”显然是符合老子天道自然观中顺其自然的思想宗旨的,它针对着“有为”,因人的有为常常是“妄动”。显然,“静”、“朴”、“不欲”都是“无为”的内涵。汉代司马迁看出了其中的奥妙,所以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说:“李耳无为自化,清静自正。”司马贞索隐引《老子》也说:“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今人陈鼓应在《老子注译及评介》中亦认为老子的原意还在:统治者自身如能做到清静、真朴、不贪欲,对人民如能做到不骚扰、不侈靡、不扩张私人意欲,百姓的生活自然可以获得安宁,社会自然和谐。
从哲学层面看,老子认为万物之本源为“道”,而道以“无为”为其本性,它是无为而自然的,能守此“道”,万物便顺应自然而变化。实际上,宇宙演化及其规律之“道”,对老子而言虽有点神秘(“道”毕竟不可言说),但并不复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个“自然”,指的是自己而然。道是自己如此的,自然而然的,非有意造作而然。“自”是自己,“然”是如此,即自己如此,非外力所推动。因而,在老子那里,道是在自然状态中“无为而无不为”的。正因其“无为自化”,从而它不是“使然”的,从而呈现为一种决无勉强、自然而然的境界状态。后来郭象在给《庄子•齐物论》作注时就说:“自己而然,则谓之天然。天然耳,非为也,故以天言之。”今人所常说的自然之道、天然如此、天理自然,其实均源自古人所说出的以上这些意思。
虽然老子深刻地透视到之所以必须无为而因任自然,是因为天道运行,本来就是不含造作而自己如此的,但真正要认识老子的“不敢为”——“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我们却要从老子对一切人为造作,往往成为人类万恶之渊薮的理解入手。处于长期战乱而陷于瘫痪的春秋战国时代,老子早已洞察到:天下不宁,乃因在上位者施行种种权谋、智巧,滥用权力。老子亟欲开出一剂“无为而治”的良方,不仅是要统治者消除嗜欲,自化自正;更是要让人们彻底认识无为而治的规律,让统治者仿效自然无为的天道。所以老子还要强调:“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从老子的“不敢为”到“无败”、“无失”,我们当能体认老子“无为”的深意所在。
然而决非仅仅如此,当老子说起“以无事取天下”,“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时,我们似乎看到了另一个“无不为”的老子,“无为”的实质,在通过它的顺从天道自然之规律——通常我们谓之“顺其自然”,从而真正达到一种理想的效果。比如说,计划经济就违背了社会历史发展之规律,而市场经济则顺从了这一规律;后者显而易见的效果,是丝毫不以人之意志为转移的。其实,中国古代经济思想中的“藏富于民”,就深涵老子“圣人以百姓之心为心”的哲理,难道它能全然从“无为”中而出?这里我们分明看到“不扰民”而顺乎民心地“以无事取天下”之无为准则,理所当然地达成了老子的境界——我无为而民自化。无论如何,以“无为”来表征以至透进“无不为”,是老子那“不塞其源,不禁其性”的让开一步、让其自生自长的深心所在。这在中国思想史上,不啻是一个极高的智慧。
庄子作为道家另一创始人,深化了老子的自然无为观。他将“真”的理念嵌进了无为思想中,他坚信不断演进中的“人为”系统,必将失真而不自然。正如人在运使“机械”的同时,必然会引发“机心”之智巧;然而机心生,则人道失真,人道失真则一切都不自然了。甚而,机巧意识产生技术,而技术导致异化,这是现代的事实,然而它不正源于庄子所言的机巧(设计性)的“有为”意识?所以《庄子》呼之欲出的是一种“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的“忘”的智慧,庄子说得太妙了!人相忘于道术,才能获得“大自在”;真正的自由自在,人才能没有一切恐惧而得其天年。事实上,“忘”的目的乃在化掉那些人为之造作。所以对道家而言,真正的无为而治,背后乃有许多原理的支撑。而道家智慧的聚焦点,就在把不合自然的造作去掉。关注庄子,就无法不进入其思想的另一层次,这就是自然无为之道的审美、艺术化倾向。《庄子•知北游》所传达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不就是告知人们:自然无为作为最高的美,也是最高之人生境界;因而法天贵真的创造,顺应万物自然本性而不加造作,才能“以天合天”吗。他的“庖丁解牛”,大概也是顺乎物之自然而丝毫不露人工技巧的极美、极自由之例吧。
人与道的分离毕竟在人类领域中发生了,而这正是老庄道家不断发问而极其关注的问题。老子对此的回答是它起因于文明的兴起,庄子则进一步解说:人的各种有意识的目标——财富、荣耀、权力乃至种种满足新感觉的方式,必将造成巨大的人工机巧取;而大伪机巧诞生之日,不就是巧取豪夺的社会争斗之始?由此,老庄还注意到机巧、功利带来的道德失落与社会和谐的崩溃。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这一始于“失道”的连贯逻辑链,竟终成事实之演绎,而这一切仅由于人为的意识与人为的目标,与自然之道离得太远。至此,我们不难忆起老子关于“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的告诫,而我们只有在充分理解了无为而无不为的命题之后,似乎才能获知,老子原来是在诉说:最高的德,是不带有任何深思熟虑的、无丝毫勉强之态的“无为”之德;而德性低下者,却在在留意人们说他失德,这足以使他时时处于“有为”状态。
今天,道教的玄道再度凸显出道家“天道自然”的真理;而当这一真理重显其光辉时,人们开始注意到何为“生态文明”。事实上,在现代化进程中,“无为”之道将让人们更多地倾听天道自然之声,从而多一份紧贴大自然怀抱的真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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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含醇守朴”与“见素抱朴”
《抱朴子》这一文献取名源于葛洪自号为“抱朴子”,而他之所以自号“抱朴”,寓意甚深,其理念之源头仍可追溯至老子。“返朴归真”是道家道教共同的旨归与取向。而葛洪尤重“含醇守朴”的无欲无忧与“全真虚器”地与天地合契。故其言:“履道素而无欲,时虽移而不变者,朴人也。” 对葛洪来说“无欲”是“不变”的的前阶,而真正的“朴人”才是他理想境界中的至道醇朴之人。所以,在目标取向中,这仍然是“全大宗之朴,守真正之源”
这就需要有一种“不以外物汩其至精,不以利害污其纯粹也” 的精神了,而这一精神的源头与其根本原理,就在《道德经》的“见素抱朴”上。葛洪深信,全真虚器、素而朴之,乃把握变化之道,这是抱朴的关键所在。所以我们从其谈玄之道的首篇过渡到其把握动态变化之道的“黄白”方法卷,是重要的。这卷中仍强调人作为万物中的一类,智慧是最为高超的。葛洪说:“变化者,乃天地之自然,何为嫌金银之不可以异物作乎?譬诸阳燧所得之火,方诸所得之水,与常水火岂有别哉?蛇之成龙,茅糁为膏,亦与自生者无异也。然其根源之所缘由,皆自然之感致,非穷理尽性者,不能知其指归,非原始见终者,不能得其情状也。狭观近识,桎梏巢穴,揣渊妙于不测,推神化于虚诞,以周、孔不说,坟籍不载,一切谓为不然,不亦陋哉!” 如何从素朴而把握变化之道?葛洪认为:变化乃天地间的自然法则;追根溯源,其变化都属自然感应所带来的结果。假如不是穷理尽性,是不能尽知其中奥妙的;假如不是探因求果,是不能得到其真相的。但更重要的前提则在首篇玄道中提倡的“含醇守朴”与“全真虚器”两个根本性的原则。此亦全篇要命以“抱朴”二字的深意所在。
现代汉语中的“朴素”二字,即来自老子“见素抱朴”(《道德经》十九章)的命题,“素”是没有染色的丝;“朴”是没有雕琢的木;素、朴字异而义同。持守素朴之道,是老子的终极价值取向。对比孔子“绘事后素”一说,我们似更能理解老子的见素抱朴。《论语•八佾》载:“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孔子欲借绘画须先有素白之质地的比喻,引申“文”与“质”的匹配关系,以此强调人的质朴性情对于外在礼仪的重要,此中透露出的实质精神就在:形式与内容的统一,才是最大的和谐。这也正是老子“见素抱朴”的本意所在,老子反对的就是那种虚浮的外在的文饰,因为它无处无时不在破坏事物的内在的统一与和谐。正是立足于这一逻辑,老子才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道德经》十九章)陈鼓应先生解释说:“仁义本来是用以劝导人的善行,如今却流于矫揉造作。有人更剽窃仁义之名,以要利于世。那些人夺取职位之后,摇身一变,俨然成为一代道德大师,把仁义一类的美名放在口袋里随意运用。庄子沉痛地说:‘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这种情形,或许老子那时代还没有这般严重,但已经足以遘害人民了。所以老子认为不如抛弃这些被人利用的外壳,而恢复人们天性自然的孝慈。” 仁义一旦被人利用而成为一种形式或外壳,内在的整体的和谐就被破坏殆尽了。所以老子的见素抱朴,实乃针对时弊而发,他要使人们返朴归真,持守纯朴的天性;这既保持了人与人,也保持了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最为完整的统一与和谐。逻辑的起点始自人性的“见素抱朴”。为此,真正有道的人必然是少私寡欲,见朴抱素,专气淳和,加强自身修行的。
说到这里,我们不能不指出老子所强调的:“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道德经》十八章) 仁义者道之实。世衰道微,非仁义无以正之;故大道之废赖有仁义也。不察乎此者,自难本道以为治。而专尚智慧者,更不知智慧若不以仁义为前提,则无以烛奸而反启大伪。是故“见素抱朴”的体道者,在根柢上必崇仁义而又不失于矫揉造作。这才是“见素抱朴”的和谐原理之所在。
老子所谓“致虚”、“守静”,其目标取向即在回归人的本真,去除人后天习染的遮蔽或伪饰。虚静才能专一不二、无欲无为,才能去除不和谐的种种伪饰。牟宗三先生就颇有见地地指出:“《道德经》中所说的‘致虚极、守静笃’就代表道家的工夫。当然关于工夫的词语很多,但大体可集中于以此二句话来代表。极是至,至于虚之极点就是‘致虚极。’守静的工夫要作得笃实彻底,所以说‘守静笃’。” 老子的人生哲学总是延伸到政治哲学的,道通为一,其学理上逻辑立足点即在于此。就和谐的视角看,“致虚”、“守静”也好、“见素抱朴”也好,通向治国之道就必然是:“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道德经》五十七章)诚如黄克剑先生所言:“从‘无为’到‘自朴’是自上而下的‘见素抱朴’,它消解着‘法令滋彰’以至流于文弊的政治,把一向为权力之争所累的政治化导于无形。” 然《抱朴子》倡言的废伪去欲,则着意在至醇之中执其太朴,在流俗之外忘其末务。其所谓至醇与太朴,乃修成仙道的不可缺失之前提条件。
如此看来,老子的“自然”、“无为” 、“见素抱朴” 乃至“自化”、“自正”等范畴,有其与道教的抱朴玄道、“含醇守朴”有着内在而必然的逻辑通路且自成系统,此中最为重要的,是其内在的天道自然之原理是一根本在前提。王卡先生曾指出:“葛洪是晋代道教著名学者。他在西晋末东晋初撰的《抱朴子•内篇》,全面总结了自战国秦汉以来的神仙信仰,从理论上系统地论证世界上确有神仙存在,有志者可以勤学苦练而修成神仙。他还记述了晋代以前流行的各种神仙方术,包括守一、行气、辟谷、导引、房中、医药、炼丹等等,尤其对炼丹术的贡献最为卓越。葛洪曾亲自烧炼金丹,研读古代传下的丹经,在其书中记录了许多炼丹的药物配方和操作方法。” 这一对葛洪仙道理论的概括,是较为到位的。而柳存仁先生也颇具眼光地指出:“《抱朴子》所昌言之道术为综合性者,故于各家之说皆采,亦皆收入其篇内。” 柳存仁还进一步指出:“从《抱朴子》所能够见到的葛洪对医药的态度,即主旨似乎还不止在祛病,还更重在养生。他主张的养生秘诀是‘务谨其细’,所以卷十三《极言》篇所说的话,步步叮嘱,看起来好像后世的治家格言那个样子。” 如此看来,葛洪之道的“畅玄”、“ 全大宗之朴”乃至其“含醇守朴”,都是其接续老子天道自然观的协变之声。是道家道教共有的交响乐。
综上所述,葛洪对仙道的探究,已然成为中华文化中枝叶茂盛的一枝,我们从中可透视道学道教文化是如何成为中国文化之本根的。她仍期待于我们的精心护养。
(作者简介:赖功欧,江西省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