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两汉以来,道流方士中出现了许多精通气功与内丹术的高士。如汉昭帝时人张微子,“受服雾气之道”,能散形之室,与云雾合体。九灵子皇化,“得还年却老、胎息内视之要”。黄卢子葛越,“甚能治病,千里寄姓名治之皆愈,不必见病人身也。善气禁之道,禁虎狼百虫皆不得动,飞鸟甲得去,水为逆流……力举千钧,力及走马,头上常有五也气,高丈余。”临淮人董仲君,“少行气炼形,年百余岁不老”。青牛道士封君达,精通气法医道,“百余岁还乡里,如二十许人。闻有病危者,识与不识,便以腰间竹管药与之,或下针,应手立愈。爱啬精,不极视大言。”著作《容成养气术》、《灵宝卫生经》等十余卷。会稽介元则,“善度世禁气之术,能于茅上烧火煮鸡而不焦,令一里内人家炊不熟,鸡犬三日不鸣不吠,令一市人皆坐不能起。”王仲都学道梁山,“遇太白真人授以虹丹,能御寒暑”。巴东人涉正,常闭目修炼,“目开时有音如霹霹,而光如电照于室”。武凌人黄敬,“专行服气断谷,为吞吐之事,胎息内视,召六甲玉女,吞阴阳符,又思赤星在洞房前转,大如火周身。”这些见载葛洪《神仙传》的人物,身怀绝技,禀赋超人的特异功能,活跃于汉代,成为早期道教内炼史上的代表人物。正是在这种历史文化背景下,出现了一些道教养生的著作,如《老子想尔注》、《老子节解》、《周易参同契》等。
《老子想尔注》是天师道的重要秘典。关于它的作者,世有二说。一说是张陵所作。唐玄宗制《道德真经疏外传》与杜光庭《道德真经广圣义》列古今笺注《道德经》几十家,于《想尔注》下皆云:“三天法师张道陵所注。”唐释法琳《辩证论》说:“汉安元年(142年),道士张陵分别《黄书》,故注《五千文》。”其后。宋谢守灏《老君实录》、彭耜《道德真经集注杂说》、董思靖《道德经集解》,俱引杜光庭云:“注者有尹喜《内解》、汉张道陵《想尔》、河上公《章句》”。一说是张鲁所作。唐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说:“不详何人,一云张鲁,或云刘表。”《传授经戒仪注诀》中,《想尔注》作《想尔训》,列于大字本《道德经》、《河上公章句》之后,并说:“系师得道,化道西蜀,蜀风浅末,末晓深言,托遘想尔,以训初回。初回之伦,多同蜀浅。辞说切近,因物赋通。三品要戒,济众大航。故次于《河上》”。系师即张陵之孙张鲁,这里明确认为《想尔注》为张鲁依托于“想尔”所作。刘大彬《茅山志》卷9《道山册》言:“《登真隐诀》陶隐居云:老子《道德经》,有玄师杨真人(即杨羲)手书张镇南古本,其所谓五千文者,有五千字也。数系师时经有四千九百九十九字,由来阙一,是作‘三十辐’应作‘卅辐’,盖从省易文耳,非正体矣。宗门真迹不存。今传五千文为正本,上、下二篇不分章。”今敦煌残卷本《想尔注》亦作“卅辐”,经、注连书,字体不分大小,章节不别,保存着东汉晚期注书的形式。又据饶宗颐《老子想尔注校笺》,敦煌天宝十载写本卷末记有“道经卅七章”、“五千文上下二(卷)”、“系师定”等语。可见《想尔注》正是张鲁在其定本《老子五千文》的基础上作的。故饶宗颐说:“当是张陵之说而鲁述之,或鲁作所而托始于陵,要为天师道一家之说。”
在《想尔注》中,作者通过对《老子》的注解,围绕着对大“道”的信仰,开始神化老子,排斥“外教”。它要求人们信行“真道”,奉守“道诫”,将“积善”与“积精”相结合,以达“仙寿天福”的境界。并认为治国亦须“师道”,以教化民,才能获致“太平符瑞”。从而将老子的哲学神秘化与宗教化,为道教的教理找到了一个深厚的哲学依据,并明确提出了一条通往仙境的途径,存在着一个长生不死的仙境。
首先,《想尔注》把老子的“道”改造为具有二重性的“神”。注文中所说的“道”是有人格、有意志的,虽然他无声无息、无影无踪,然而又无所不在,无所不包,并主宰着天地万物,至尊无上。其“载营魄抱一能无离”句注云:“魄,白也,故精白,与元同色。身为精车,精落故当载营之。神成气来,载营人身,欲全此功无离一。一者,道也,今在人身何许?守之云何? 一不在人身也,诸附身者悉世间常伪伎,非真道也;一在天地外,人在天地间,但往来人身中耳,都皮里悉是,非独一处。一散形为气,聚形为太上老君,常治昆仑,或言虚无,或言自然,或言无名,皆同一耳。今布道诫教人,守诫不违,即为守一矣;不行其诫,即为失一也。”这就是说,道是永恒不变的真体,他既是无法表像的自然神,又是可以显现的人格神。后来道教神系中的三清圣祖等,均可如此理解。而太上老君之名号,当始见于此。
在注中,道是有“气”、有“精”、有“神”的。道散形为气,“道常上下,经营天地内外,所以不见,清微故也。”“道气归根,愈当清净矣。”“含血之类,莫不钦仰。”精源于气,是万物生成和人类生存的根本,故注曰:“所以精者,道之别气也。”“分之与万物,万物、精共一本。”“万物含道精,并作,初生起时也。吾,道也。观其精复时,皆归其根,故令人宝慎根也。”这样一来,便为天地万物的生成找到了一个共同的本源“道精”,亦为道教的保精长生学说提供了本体论基础。此外,作者还认为道中有“大神气”,即所谓“道神”,因此“不可以道不见故轻也”。足见《想尔注》的道,不过是有机生命、人的投影而已。显然,这是一种泛生论的、拟人化的神学宇宙观。
和同时代的另一部道书《太平经》一样,《想尔注》也十分重视“一”的神秘作用。认为道存在的彼岸世界,与现实世界以至人身,都可以借“一”以相通的。这里所说的“一”,也就是道、太上老君;“守一”就是信奉大道、老君,遵守道所规定的戒律。《想尔注》说:“今布道诫教人,守诫不违,即为守一矣;不行其诫,即为失一也。”并明确地否定了各种意守身神的方术,认为它属“世间伪伎”,并非真道。因此,专一守诫乃是《想尔注》最重要的思想线索,它贯穿于全书之中。
换而言之,《想尔注》所说的“守一”,核心内容是守诫,守诫是将形而上做“道”,落实到形而下的修道的桥梁,是理解《想尔注》的枢纽:道“渊兮似万物之宗”,故“人行道,不违诫,渊深似道”。“道贵中和”,故“当中和行之,志意不可盈溢,违道诫”。道为“真”,“乐质朴”,故当至诚通道,“弃邪知,守本朴,无他思虑”。道乐清静,故“道人当自重精神,清静为本”。道乐“善”,故当“通道言善”,“至诚守善”。总之,守诫奉道是道教徒修行的第一要则。正如注中所曰:“诫为渊,道犹水,人犹鱼。鱼失渊去水则死,人不行诫守道,道去则死。”从这个形象的比喻,可见作者对守诫的重视。
得道成仙,长生不老,这是道教的最高理想。《想尔注》也不例外。那么,人又怎样进入长生的境界呢?《想尔注》所指出的途径主要有“结精”、“炼气”、“养神”、“入静”等,这和后世内丹的修炼的法门基本相同。
结精,即为房中卫生之术。其“绵绵若存”句注云:“阴阳之道,以若结精为生。年以知命,当名自止。年少之时,虽有,当闲省之,绵绵者微也,从其微少,若少年则使存矣。今此乃为大害,道造之何?道重继祠,种类不绝,欲令合精产生,故教之。”
这里讲述了两个问题。道重生生不息,种类不绝,所谓“继祠”,即指子孙代代相承,故教以房中之术,以保证种族的健康与发展。但若持术宣淫,不知节度,则为伤生之大害。因此,虽年少之时精满气壮,亦当节制两性生活,这是养生的一大要点。祖国医学理论认为,精是构成人体的物质基础,是指一切精微有用的物质。《素问·金匮真言论》说:“夫精者,身之本也。”现代医学研究证明,精包含着多种激素和其它未明因素及细胞遗传的基础物质DNA和RNA等等。可见,精是人体生产发育和维持各种生命活动的基本原素。精耗费甚易而聚固颇难,如不加节制保养,耗蚀过甚,就会影响人体的各种机能,令人羸弱早衰甚至夭折。从养生学观点看,人体的精更是内炼至宝,所谓“人身精实则气充,气充则神旺”,此相因而保其生者。
结精为养生要法,故《想尔注》中进一步强调说:“古仙士实精以生,今人失精以死,大信也。今但结精便可得生乎?不也。要诸行当备。所以精者,道之别气也,入人身中为根本,持其半,乃先言之。夫欲宝精,百行当修,万善当着,调和五行,喜怒悉去,天曹左契,算有余数,精乃宁之。恶人宝精,唐自苦,终不居,必自泄漏也。心应规,制万事,故号明堂正道,布阳邪阴害,以中正度道气。精并喻像池水,身为池堤封,善行为水源,若斯三备,池乃全坚。心不专善,无堤封,水必去。行善不积,源不通。水必糁干。决水溉野,渠如溪江,虽堤在,源流泄必亦空,行糁炘裂,百病并生。斯三不慎,池为空坑也。”这就告诉我们,结精并不是一种孤立的方法,而涉及到道德修养、情绪涵养诸方面。
首先,“夫欲宝精,百行当修,万善当着”。也就是说,修行积善为宝精的先决条件。通过道德品行上的修养,求得心理和精神上的平衡,避免破坏这一平衡给人躯体健康带来的影响。照书中的说法就是:“至诚守善,勿伐身也。”因为宝精是关系到一个人的社会心理、道德品质和自我克制能力的复杂过程,因此较之其它养生方法更要求正确认识和处理个人心理与社会关系意识。
其次,要求“调和五行,喜怒悉去”。人体内部的阴阳五行调顺,五脏六腑气血冲和,是保养精气的重要因素。书中说:“五脏所以伤者,皆金木水火土气不和也,和则相生,战则相克。”又说:“喜怒五行战伤者,人病死,不复待罪满也。今当和五行,令各安其位勿相犯。”此外,精绪稳定与否也关系到能否宝精,养生者亦当加以重视。故曰:“心欲为恶,挫还之;怒欲发,宽解之,勿使五藏愤怒也。自威以道诫,自劝以长生,于此致当。愤争激。急弦声,所以者过。积死迟怒。伤死以疾,五藏以伤,道不能治,故道诫之,重教之丁宁。”
在修行节欲的基础上,即可“结精成神”。书中说:“人之精气满藏中,苦无爱宁之者,不肯自然闭心而揣捝之。”这里所说的“藏”即肾藏。同书“知白守其黑”句注云:“精白与元气同,同色,黑,大鹏中也,于人在肾,精藏之。”故结精成神,就是在爱精固精、精气旺盛的基础上,将意念作用于腹部下丹田,凝神入气穴,“自然闭心而揣捝之”,达到炼情化气、炼气化神的效果。诚如书中所说:“精结为神,欲令神不死,当结精自守。”所谓“自守”,即指意守丹田。法琳《辨证论》中亦谓张陵之术:“其法真诀,在于丹田。”直至今天,下丹田仍是许多气功流派最重视的意守部位。
总结《想尔注》中有关房中的论述,其大要在于“实髓爱精”、“还精补脑”,故注中多处言之。这种主张与历代养生家言是一致的。《老子河上公章句》说:“爱精重施,髓溉骨坚。”“人能以气为根,以精为蒂,如树根不深则拔,蒂不坚则落。言当深藏其气,固守其精,使无漏泄。”《黄庭内景经》说:“三神还精老方壮。”“结精育包化生身,留胎止精可长生。”《抱朴子内篇·微旨》亦云:“善其术者,则能却走马以补脑。”所谓“走马”,比喻泄精,却走马即谓固精而不泄,如此则筋肉坚强,骨髓充盈。这些均为神仙家言,亦张陵天师道之要谛,与《想尔注》之说,正同出一源。诚如法琳《辩证论》所评述的那样:“实髓重精,仙家之奥旨。”
宝精实髓是《想尔注》养生法诀的基本功夫。此外,炼气亦为修炼的重要手段。这个气在注中叫作“道气”,“道气在间,清微不见,含血之类,莫不软仰。”或谓“清气”,“清气不见,像如虚也,然呼吸不屈竭也,动之愈益出。”故修炼者应当弱志守静,专气致柔。
具体的方法是,在练功下手之际,首先要求清心正定,排除邪想杂念,气沉丹田,即注中所谓“弱其恶气,气归髓满”。呼吸行气,作到深、长、匀、细,绵绵若若,“为柔致气,法儿小时”,如胎儿一样的行内呼吸(胎息)。澄神安体,意念守中,求得松、定、静的入静效果。照注中的说法是:“真思志道,学知清静。当时如痴浊也,以能痴浊,朴且欲就矣。”即诚心立志,勤学苦练,明晓清静无为大道。这与后世丹法炼己炼意的功夫大致相同。在高度人静中,人自能进入一种似睡非睡,如痴如醉,万念俱泯,灵独存的境地:“然后清静能睹众微,内自清明,不欲于俗。”即能内视返听,外察秋毫,明了人身与宇宙唯妙唯徼的千变万化。这时人之心息相依,神气交合,自觉丹田真气萌动,暖意湛然,恰如注中所说“微气归之,为气渊渊深也。”又说:“清静大要,道微所乐。天地湛然,则云起露吐,万物滋润。”这相当于内丹修炼中的“产药”阶段。
此外,行气应当选择时间。注文说:人法天地,“常清静为务,晨暮露上下,人身气亦布至,师设晨暮,清静为大要。”主张在早上大地清新、阳气上升之时、或晚上万簌寂静、阴气退符之时炼功,效果最好。
除了结精、炼气以外,还有“养神”。养神是在宝精爱气的基础上进行的。《想尔注》以清静无为作为养神的基本法则,要求心不烦劳,情绪稳定,恬淡寡欲,从而使气血归藏,阴平阳秘,百骸无病,再配合以结精炼气,使人延年益寿。注中说:“道人当自重精神,清静为本。”又云:“重精神清净,君子辎重也,终日行之不可离也。”在具体的行持上,首先要求情绪和心理上的自我控制和解脱,“情性不动,喜怒不发,五藏皆和同相生,与道同光尘也”。在高度人静的状态中,“志欲无身,但欲养神耳”。所谓“无身”,即忘物忘我,万物皆空的意境。显然,这是脱胎于庄子的坐忘。
注中把清静法则提高到效法天地的高度,指出道的本体即为清静。说:“自然,道也,乐清静。”“道常无欲,乐清静,故令天下常正。”因此,效法道的清静,成为养生修道必须遵循的原则,贯穿于全部修炼进程中。如行气之时,“用气喘息,不合清静,不可久也”。相反,“大清静,合自然,可久也”。从养生的实践上看,心理、情绪乃至环境上的清静,确实是需要的。不如此,就无法做到排除各种干扰,专诚至一的进行气功养生的锻炼。从这个意义上讲,《想尔注》清静养生的学说是符合中国传统养生理论的,至今仍有合理的科学价值。
还要指出的是,对于当世社会流行的存守“身神”之说,《想尔注》给予了强烈的批判。注中说:“世间常伪伎,因出教授,指形名道,令有处所,眼色长短有分数,而思想之,苦极无福报,此虚诈耳。强欲令虚评为真,甚极,不如守静自笃也。”这里所说的“伪伎”,即指“守身神”、“守五脏神”一类的方法。其大旨谓人体四肢百节、五脏六腑皆有拟人化之神灵主持,神守位则体安,离位则疾病夭折,故而人应时刻心存意守,思其形象名称。这类方法具有浓厚的神秘味和宗教色彩,如《太平经》、《黄庭经》、《抱朴子》、《登真隐诀》中所载。《想尔注》反对这类方法,强调人本身固有精神的修养,即“身常当自生,安精神为本”。两者相比之下,《想尔注》的观点是比较合理的。
《想尔注》中这些内炼功法和理论,是在当时社会的养生实践上提炼出来的。据葛洪《神仙传》卷4所载,张陵本人就是一名虔诚的体验者,并卓有成效。“其治病事,皆采取玄、素,但改易其大较,转其首尾,而大途同归也。行气、服食,故用仙法,亦无以易。”即师承先秦三派仙道,而开道教炼养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