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白玉蟾的《快活歌》共两首。第一首结尾曰:“偶遇太平兴国宫,白发道士其姓陈。半生立志学铅汞,万水千山徒苦辛。一朝懈逅庐山下,摆手笑出人间尘。翠阁对床风雨夜,授以丹法使还元。人生何似一杯酒?人生何似一盏灯?蓬莱方丈在何处?青云白鹤欲归去。快活快活真快活,为君说此末后句,末后一句亲分付。普为天下学仙者,晓然指出蓬莱路”。
白玉蟾设问“蓬莱方丈在何处”,大意是问仙境在哪里?如何到达那里?白玉蟾自答曰“青云白鹤欲归去”,大意是说仙境在天上,归隐山林吧,在隐逸中修炼!白玉蟾以自问自答的形式,肯定庐山太平兴国宫老道士陈知白的隐逸生涯,鼓励他坚持修炼,并宣传隐逸为人生大道,成仙为人生终极目标。《快活歌》的这一主题,在白玉蟾宏丰的著述中别具一格,使我们窥豹一斑,得以了解白玉蟾的隐逸思想。
白玉蟾是如何实践的呢?《快活歌》第二首结尾自述曰:“溪山鱼鸟任逍遥,风月林泉供笑傲。蓬头垢衣天下行,三千功满归蓬岛。或居朝市或居山,或时呵呵自绝倒。云满千山何处寻?我在市廛谁识我”?白玉蟾的隐逸生涯丰富多彩,不限一途。白玉蟾无论隐于市,还是隐于野,他不是住于宫观茅舍,就是云游四方,身份是道士,实质上是隐于道教。大而言之,是隐于教,宗教的教。
白玉蟾曰“晓然指出蓬莱路”,表明其隐逸是追求成仙,即追求生命的永恒和来世的极乐。这是道教隐逸的最高追求。道教隐逸追求成仙,动力根源来自人间,既是宗教信仰,也是一种人文情怀。白玉蟾设问“人生何似一杯酒,人生何似一盏灯”,将这种动力根源概括得很清楚。“人生何似一杯酒”是说人生苦,“人生何似一盏灯”是说生命脆弱和短暂。造成人生苦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自然灾害和生老病死等原因,也有战争、乱政、社会不公正和自己的感情及欲望等根源。儒家隐逸和道家隐逸考虑较多的是远离政治,宗教隐逸考虑更多的是脱离苦难。在宗教隐逸中,道教隐逸更重视生命。
在道教隐逸中,白玉蟾又有与众不同之处。这指的是他经常“放颠放劣”。《快活歌》第一首中曰:“如今快活大快活,有时放颠或放劣……一个闲人天地间,大笑一声天地阔”。
白玉蟾有一段乞讨云游的生涯,这是“放颠放劣”的表现之一。《快活歌》第一首有两句概括这段经历曰:“衣则四时惟一衲,饭则千家可一钵”。道友们笑他疯癫。《云游歌》第一首中曰:“云游不觉已多年,道友笑我何风颠”。
白玉蟾在乞讨云游中举止怪异,普通人也称呼他为疯癫。《快活歌》第二首开头曰:“破衲虽破破复补,身中自有长生宝。拄杖奚用岩头藤?草鞋不用田中藁。或狂走,或兀坐,或端立,或仰卧,时人但道我风颠,我本不颠谁识我?”
乞讨云游中白玉蟾蓬头跣足。其《自赞》曰:“千古蓬头跣足,一生服气餐霞;笑指武夷山下,白云深处吾家”。蓬头跣足成为白玉蟾的标准像。元顾瑛编《草堂雅集》卷4张翥诗《白玉蟾像》曰:“昆仑夜裂老蟾生,八角婴儿夺月精,蓬发垢衣湖海上,无人知是葛长庚。”嘉靖《九江县志》卷14《外志·白玉蟾》云:“唐白乐天之后,自幼慕长生之术,师翠虚陈先生,或蓬头跣足,隐显莫测,挥洒文墨,信笔而成。”
白玉蟾把乞讨云游比喻为吃生姜和胡椒。《快活歌》第一首开头曰:“快活快活真快活,被我一时都掉脱。散手浩歌《归去来》,生姜胡椒果是辣”。白玉蟾效仿陶渊明,践行《归去来辞》,但乞讨云游可不像归园田居那样淡泊安然,而是很“辣”。
白玉蟾用两首《云游歌》,专门陈述乞讨云游之“辣”。白玉蟾回忆自己乞讨云游中经受风霜雨雪的情景,真是惨不忍睹。《云游歌》第二首中曰:“尝记得,洞庭一夜雨,无蓑无笠处,偎傍茅檐待天明,村翁不许檐头住。又记得,武林七日雪,衣衫破又裂,不是白玉蟾,教他冻得皮迸血,只是寒彻骨。又记得,江东夏热时,路上石头如火热,教我何处歇?无扇可摇风,赤脚走不辍”。
对于乞讨云游中备尝世态炎凉,白玉蟾更是不堪回首。《云游歌》第一首中追述曰:“家家门前空舒手,那有一人怜乞儿!福建出来到龙虎,上清宫中谒宫主。未相识前求挂搭,知堂嫌我身蓝缕。恰似先前到武夷,黄冠道士叱骂时。些儿馊饭冷熟水,道我孤寒玷辱伊”。#p#副标题#e#
乞讨云游既是吃“生姜胡椒”,当然享受不到“采菊东蓠下,悠然见南山”的清趣,只能满嘴吃出“果是辣”的味道。“生姜胡椒”虽然辣,但白玉蟾吃起来感到快活,这是因为他吃“生姜胡椒”时可以“一个闲人天地间,大笑一声天地阔”,可以实现自由意志,活出自我,做我自己。这种快活还包括他找到了老师,获得了口诀,因为他乞讨云游的目的之一是寻师。《华阳吟三十首》第3首曰:“一从脚别海南船,身逐云飞江浙天。走遍洞天寻隐者,不知费几草鞋钱?”
“放颠放劣”的另一种表现是白玉蟾嗜酒狂饮。《快活歌》第一首中曰:“有酒一杯复一杯,有歌一阕又一阕。日中了了饭三餐,饭后齁齁睡一歇。放下万缘都掉脱,脱得自如方快活。用尽醒醒学得痴,此时化景登晨诀”。这是自我描述狂饮高歌、酒足饭饱酣睡的情景。在《华阳吟三十首》第9首中,白玉蟾还自我描述醉酒之态云:“渴饮金波数百钟,醉时仗剑指虛空。脚跟戏蹑交乾斗,长啸一声天地红”。嗜酒伴随他终生。蓬发跣足垢衣和嗜酒的白玉蟾,使人们联想到济公的形象。
从戒律上讲,白玉蟾是反对沉溺于酒的。《海琼白真人语录》卷1记录他和彭耜的问答:“耜問曰:‘有五戒,其一曰不飲酒。然酒亦不害於道,愚恐昏迷其性。故也酒果可戒乎?’答曰:‘藏經太上云:高才英秀,惟酒是耽,麴蘖薰心,性情顛倒,破坏十善,兴起十恶,四达既荒,亦通亦塞’”。但他自己饮酒,另有说词。在《华阳吟三十首》第14首中,将饮酒与吟诗、与修炼结合曰:“一吟一醉一刀圭,真气真精满四肢。若到酒酣眠熟后,满船载宝过曹溪”。在第30首中,白玉蟾解释说饮酒吟诗是为了隐逸:“拈弄溪山诗伎巧,吐吞风月酒神通。且将诗酒瞒人眼,出入红尘过几冬”。总之,白玉蟾嗜酒,是因为酒醉之后“放下万缘都掉脱,脱得自如方快活”,可以放浪形骸、无拘无束、随心所欲,能够获得卸去物累的超脱感。
“放颠放劣”的第三种表现是白玉蟾修炼内丹。白玉蟾修炼内丹,将之作为成仙的梯航。许多儒者不相信人能成仙。比如南宋刘克庄《后村集》卷24《王隐君六学九书序》曰:“近世丹家如邹子益、曾景建、黄天谷,皆余所善,惟白玉蟾不及识。然知其为闽清葛氏子。邹不登七十,黄、曾仅六十,蟾尤夭。死时皆无它异,反不及常人。余益不信世之有仙而丹之果可不死也。”正统的儒家将修炼内丹视为荒诞无益之举。也许是回应儒者的嘲讽,所以在《快活歌》中他也用“放颠放劣”的词语描述内丹术。有《快活歌》第一首中的六句为证,其曰:“三家村里弄风狂,十字街头打鹘突。一夫一妻将六儿,或行或坐常兀兀。收来放去任纵横,即是十方三世佛”。
《东楼小参》记述了白玉蟾与彭耜的几句对话,可以帮助我们读懂《快活歌》这六句中前两句的隐语。《东楼小参》曰:“真师示耜以颂曰:‘三家村里黄三婶,三更转身失却枕。打着阿家鼻孔头,明日起来寻蛎锓。咄!春人饮春酒,春棒打春牛。’耜问曰:‘此莫是归根复命底道理么?’师云:‘父母所生口,终不为子说。’耜又问曰:‘此理如何?’师云:‘铁馒头上杏花红。’耜问:‘未审还有些契合也无?’师云:‘昨日街头两个卖柴汉,被人打折当门齿。你因甚替他叫屈?’耜云:‘咦!只是俧地?’师云:‘你试道看。’耜却颂曰:‘铁馒头上杏花红,四面玲珑处处通。踏着称锤硬似铁,新罗只在海门东’”。
这几句对话虽然近似禅宗机锋,但仍可以告诉我们《快活歌》这六句中前两句的“三家村”盖指金木土或精气神三家,“十字街头”盖指黄庭,二语当是内丹隐语的艺术化。有趣的是白玉蟾接下来使用了“弄风狂”和“打鹘突”这样“放颠放劣”的词语。
上述《快活歌》六句中后四句中的“一夫一妻将六儿”当指八卦,即《易传·说卦》所说:乾坤二卦称乎父母,震、巽、坎、离、艮、兑六卦分别谓之长男、长女、中男、中女、少男、少女。参同丹经根据易学的阴阳化生及卦气、爻辰、十二辟卦、纳甲诸说讲述丹法。如《夷堅志乙》卷7《岳阳吕翁》纯阳真人述丹诀曰:“无形无象,来时止一夫一妇;有名有姓;去时存三男三女。”李道纯《问答语录》曰:“乾生三男,坤生三女,乾坤共生六子,是谓八卦。”《述工夫·清庵》曰:“一夫一妇能做活,三男三女打成团”。《快活歌》“一夫一妻将六儿”盖用来描述修炼内丹。“或行或坐常兀兀”本指白玉蟾“放颠放劣”的举止。这里盖也指掌握炼丹火候,即交替使用文火和武火。“收来放去任纵横”当指内丹修炼中河车升降顺畅,或总指丹法纯熟。“即是十方三世佛”是借成佛说成仙,即修炼成功。
刘克庄《王隐君六学九书序》记载自己与好友王隐君二人的对话曰:“又扣君曰:‘吾闻仙者曰:纯阳曰无漏。邹晚置妾,曾在道州生子。黄、葛不能无妇人。君亦然。何也?’君曰:‘若所言内丹也,可以延年尔。大丹成则飞腾变化去矣。’” 问者是刘克庄,答者是王隐君。刘克庄说白玉蟾离不开妇人,这是别人没有说过的。由此我们知道白玉蟾与邹子毅、曾景建、黄天谷、王隐君等都修炼阴丹。在正统儒家看来,修炼阴丹更是疯癫龌龊之事。
白玉蟾修炼内丹也快活。《快活歌》第二首中也有一段可为证:“热时只饮华池雪,寒时独向丹中火。饥时爱吃黑龙肝,渴时贪吸青龙脑。绛宫新发牡丹花,灵台初生薏苡草。却笑颜回不为夭,又道彭铿未是老。一盏中黄酒更甜,千篇内景诗尤好。没弦琴儿不用弹,无生曲子无人和。朝朝暮暮打憨痴,且无一点闲烦恼”。这一段既是描写和称赞内丹术,也是表白自己在修炼时甘于孤独沉寂,可以返回性命本真,获得身心自由。
《史记·老子韩非子列传》记庄子曰:“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老庄主张自然无为,追求绝对的精神自由。白玉蟾在隐于教的易隐中追求精神自由,追求逍遥之乐,这一点与道家同。
白玉蟾有一篇《海琼君隐山文》,也是讲在隐逸中追求精神自由。他说自己的山林之隐与陶渊明等不同,不是乐山,而是心乐。其曰:“玉蟾翁与世绝交而高卧于葛山之巅。客或问:‘隐山之旨何乐乎?’曰:‘善隐山者,不知其隐山之乐。知隐山之乐者,鸟必择木,鱼必择水也。夫山中之人,其所乐者不在乎山之乐。盖其心之乐而乐乎山者,心境一如也。对境无心,对心无境,斯则隐山之善乐者欤?’”白玉蟾又解释心乐的涵义曰:“乐者在心,不可以形容,不可以知见。心之乐者,隐者之乐也,于山无预也。以清净为道场,以恬退为法事,以安乐为眷属,不欲与世交,不欲与物累。其修身也,不事乎百骸。其养形也,不溽乎五味。视死之日如生之年,执有之物如无之用。”最后,山林之隐达到的坐忘的境界:“人与山俱化,山与人俱忘……见纯真冲寂之妙则非山非人也。其非山非人之妙,如月之在波,如风之在竹,不可得而言也”。白玉蟾的隐逸追求心乐,即追求精神自由和人格自由。坐忘既是修炼的一种方式,也是超逸于世俗社会之外的心乐的神秘体验,是与无限的宇宙融为一体的陶醉感,表现出道家的审美观。
由上述可知,追求成仙是白玉蟾隐逸的最终目标,精神自由和人格自由则是白玉蟾隐逸当下的追求。白玉蟾的人生情怀很典型,可以作为道教隐逸的代表。
(本文节选自朱越利《由白玉蟾《快活歌》谈到现代“易隐”》,原载《上海道教》2007年第4期,第15~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