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瘟疫爆发以来,除了奋战在一线的医护人员和维系社会正常运转的部门人员之外,绝大多数国人居家隔离,不出门就是为社会做贡献,过上了老君爷《道德经》所谓“小国寡民”的生活。闲来无事,翻检旧籍,看到一部《女青鬼律》,感觉很有意思。不揣谫陋,撰述文字,以博方家一哂之笑。
《女青鬼律》收录于《正统道藏·洞神部·戒律类》,大概问世于魏晋南北朝时期,由何人所撰述,目前尚未得知。原书共有八卷,目前仅存六卷。令我们感兴趣的是,《女青鬼律》记载了大量的鬼怪神煞,有名有姓,还有其相关职能的说明,其中包括许多与瘟疫有关的鬼怪,同时还介绍了如何对治这些鬼怪的方法,值得我们深思。
范式及其转换
在开始介绍《女青鬼律》之前,我觉得有必要首先谈一谈美国学者托马斯·库恩(Thomas Kuhn)的范式理论。所谓“范式”(paradigm),就是一种公认的模型或模式,是各种假说、理论、准则和方法的总和。当然,这个“总和”——思想体系——必然具有信念、信心甚或信仰的成分在内。如果我们对某种思想体系没有强烈的信念与信心,这种思想体系也就不能算是“范式”了。库恩的范式理论主要用来解释科学及其发展过程,但是我们发现这个理论的诠释空间很大,完全可以扩大到社会、人文领域——当然,这种做法也容易被人指斥为过度诠释、概念的泛用甚或滥用,对此,我们暂时不予理论。道教的鬼神精怪信仰,也可以用范式理论来解释。
从一种尊重历史的角度而言,我们似乎不宜用当代的范式反对、否定甚至于侮辱古代的范式,更何况许多古代的文化因素以“传统”的面貌镶嵌于现代社会之中。这是一种人道主义的态度,也是一种敬畏宇宙和生命的立场。在哥白尼日心说诞生之前,托勒密地心说占据统治地位。作为一种范式,地心说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解释我们所生存的世界。当然有例外,往往存在一些不符合地心说观测和预测的非正常现象。这些例外被哥白尼留心记录,慢慢地形成了日心说。但是,我们现在已经知道,日心说也有缺陷,世界并不是围绕着太阳旋转的,反而是太阳系围绕着银河系旋转。尽管如此,我们也不能否认哥白尼日心说的正确性。作为一个范式,日心说在一定程度上也对我们所生存的世界进行了较为完美的解释。对于这种解释,我们一度是抱有坚定信念、信心和信仰的。布鲁诺为此而被中世纪宗教法庭烧死,殉祭于他的信仰。
元气论是中国古代关于宇宙生成的基本理论,以之为基础,衍化出中国人的生命理解(如中医)、人性定位(如圣贤君子)、家庭构建、国家安排、道德追求、审美情趣、生死信仰等等。元气论的形成有一个漫长的过程,大致于秦汉时期最终成型,魏晋以降仍在不断完善,直至今日,中医、武术、风水、道门修炼等知识系统仍然在使用“元气”或“气”这一范式。在元气论形成之前,比较普遍的宇宙理解是万物有灵论。这种理论认为万事万物都是有灵性的,或者径直说万事万物都是一种灵性存在态,天上有日神、月神、雷神、雨神,地上有山神、树神、精怪鬼魅,人身上也有各种神灵,如五脏神、眼神、尸神等。生病的原因可能是招惹了外在的精怪,也可能是内在的尸神作乱或者脏腑神离开了身体。这种万物有灵论,几乎完全为道教所吸收、改造和升华,形成了道教的鬼怪神煞观念。
万物有灵论是一种范式,道教鬼怪神煞观也是一种范式,元气论亦是一种范式;欧洲中世纪宗教裁判所支持的地心说是一种范式,布鲁诺所信仰的日心说也是一种范式,今天的宇宙爆炸说亦是一种范式。这些范式均涉及利益相关人的信念、信心与信仰。随着时间的推移,新旧范式之间发生某些形式的嬗替,也就是库恩所说的“范式转化”(Paradigm Shift)。从我们目前所掌握的历史性资料而言,范式转化在泰西社会的表现较为激烈,往往以不能兼容的革命手段处理问题,演绎了大量布鲁诺式的殉道悲情,令人颇为唏嘘浩叹;而发生在中国社会的范式转化则较为平和,更多以易学视域下的“损益精神”来予以措置:既有继承,也有改良;既有因循,也有创新。这是我们所推许的做法。当然,西学东渐以来,达尔文主义盛行,“优胜劣汰物竞天择”的精神内在地包含了对于古早文明的决然汰弃,事实上形塑了宇宙演化的线性模式,而忽视了多元性形态,产生了许多问题。
从这个意义上说,对于道教的鬼怪神煞观念及其信仰,我们不应当简单粗暴地贴上“虚幻”“迷信”之类的标签,以科学主义的姿态贬斥旧有范式为“落后”“封建”,而应当抱以同情之理解的心态,秉持尊重历史敬畏传统的基调,对老古人传给我们的东西予以感同身受乃至于身临其境的体触与感悟,似乎是一种值得尝试且颇有韵味的做法呢。
温元帅像(图片来源于网络)
瘟鬼及其理解
中国文化历来是一个崇尚道德的文明体系,道德事实上构成了元气的重要属性,孟子“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很好地说明了这个道理。仁义礼智信不但是儒家的道德圭臬,也为道家所推崇和赞许。日本学者窐德忠《道教史》颇为讶异中国人的生命理解:一个人健康长寿的原因主要不在于锻炼身体,而在于道德高尚与否。正如孔夫子所说“仁者寿”一样,道门也颇为推许行善积德在长寿修仙中的重要作用。不修人道,何来仙道?葛洪真人《抱朴子·对俗》说:“欲求仙者,当以忠孝、和顺、仁信为本。若德行不修,而单务方术,皆不得长生也。”这是任何一位修道者都需要了然于心的道理。这是从正面来说的。如果从反面来说,殉溺私情,贪淫恣纵,道德败坏,伦理失序,也会引起非常严重的恶劣后果。这正是《女青鬼律》卷首解释鬼煞精怪来源的重要依据。
《女青鬼律》认为,“天地初生,元气施行,万神布气,无有丑逆祆邪不正之鬼,男孝女贞,君礼臣忠,六合如一,无有患害”。这是从正面来说,人间忠孝仁义,秩序井然,天地之间充沛着正气,只有吉神,无有鬼怪,天人感应,人天和穆,一派雍熙景象。但是到了某个时期,由于人们奸邪贪淫,纵欲无度,不敬畏自然天道,“转生百巧,不信大道”,于是导致元气震荡,天地不宁,滋生了疫气、猛兽、鬼怪等凶象(“五方逆杀,疫气渐兴,虎狼万兽,受气长大,百虫蛇魅,与日滋甚”)。《女青鬼律》认为这是各种鬼怪滋生的根本原因。
对于这种解释,如果基于所谓科学的立场,一定会将之斥为胡说八道,经不起逻辑检验,没有任何科学依据,等等。但是,正如我们前面关于“范式”话题的分析那样,如果我们暂时搁置或者摒弃那种文化发展的线性思维,而是以宽容多元的视角来省察,则对于《女青鬼律》的解释,可能会有不同的感悟。2003年非典型性肺炎(SARS)和今年(2020)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不少证据均指明病毒的源头是野生动物(如蝙蝠)。经过亿万年的演化,蝙蝠与病毒达成了某种平衡,故而病毒并不对蝙蝠造成伤害。但是,人体对这种病毒却几乎是不设防的。蝙蝠之类的野生动物一般生活于野外,有其正常的活动范围,长期与人类保持“浓妆淡抹两相宜”的关系,“鸡犬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互不干扰,各安其生。正是由于人类的狂妄与贪纵,不尊重自然,不敬畏生命,不重视生态平衡,打破了人与野生动物之间的固有界限——按照传统的表达,就是打破了天道平衡——,最终导致病毒肆虐,瘟疫横行,生民涂炭,国民经济、社会发展均受到一定影响。
从范式转化的角度而言,从“疫气”“瘟鬼”到“病毒”“瘟疫”,没有本质的不同,仅只是解释角度的差异。正如同我们中国人将一种蔷薇科落叶乔木的果实称作“苹果”一样,英国人将之称作“apple”,中世纪的一位修士可能将之称作“Lacus”,而大猩猩将之称作“Ohool”(饥饿状态下见到食物时的惊喜尖叫),果蝇干脆直接以翅膀的某种特殊频率来称呼“苹果”(这种翅膀振动与遭遇蚊香熏烟时的频率多有不同)。就本质而言,“苹果”还是那个“苹果”,而“范式”仅只是对同一个“苹果”的不同反应与反映。基于此,我们或许对于《女青鬼律》所介绍的各种“瘟鬼”,滋生不一样的心情呢。#p#副标题#e#
在《女青鬼律》卷二中介绍了“五炁温鬼”,分别是青炁温鬼、白炁温鬼、赤炁温鬼、黄炁温鬼、黑炁温鬼,她们还都有名字,分别叫做高远、伯桑、士玄、君太、文遐。根据李丰楙先生《<道藏>所收早期道书的瘟疫观》的考证,“温”“瘟”具有词义相关性,因为瘟疫往往滋生蔓延于温热潮湿地带,在病患身上则表现为发烧、体温升高等症相,故而“温鬼”也就是“瘟鬼”。
“五炁温鬼”对应于五方之炁,分别受“五方鬼主”的管辖。在《女青鬼律》卷六中介绍了五方鬼主的名字及其管辖的各种“风病”:
东方青炁鬼主姓刘,名元达。领万鬼,行恶风之病。
南方赤炁鬼主姓张,名元伯。领万鬼,行热毒之病。
西方白炁鬼主姓赵,名公明。领万鬼,行注炁之病。
北方黑炁鬼主姓钟,名士季。领万鬼,行恶毒霍乱心腹绞痛之病。
中央黄炁鬼主姓史,名文业。领万鬼,行恶疮瘫肿之病。
根据传统中医理论,正如《黄帝内经·素问》所言,“风者,百病之长也,至其变化,乃生他病也”。恶风、热毒、注炁、霍乱、恶疮、肿癕等,就其病理而言,一般都起源于外感风邪,进而影响气血脏腑而致病。道教将之归因于“五方鬼主”,如果从范式转化的角度来看,也有其合理之处。正如庄子《南华真经》所说的那样,“名者实之宾也”,恶风、热毒、注炁、鬼主、温鬼等等,仅只是名称的不同而已,其实质性对象其实是同一的——或者退一步而言,至少也是交叉重叠的。在五方鬼主的管辖之下,除了五炁温鬼之外,还有五方温鬼。根据《女青鬼律》的说法,五方温鬼是一个大家族,包括兄弟七人,父母二人,祖父母二人,共有十一位成员:
东方青温鬼名咎远。
南方赤温鬼名士言。
西方白温鬼名尧。
北方黑温鬼名天遐。
中央黄温鬼名太黄奴。
第六温鬼名诛女。
第七温鬼名伯陵。
祖父名梁州。
祖母名交成。
父名延年。
母名出中。
这个温鬼家族的活动特征是“形能飞”,用今天的话语体系——范式转换——来说,也就是能够通过空气传播,防不胜防,“随月行毒,以诛恶人”。所谓“恶人”,根据《女青鬼律》的范式来阐释,就是德行有亏之人,用我们今天的话语来说,就是免疫力比较低弱的人群——德行有亏之人的免疫力是否低弱,这是一个颇为值得玩味的话题。正如气体形态的变化多端一样,五方温鬼家族“随月行毒”,又变形为“十二月温鬼”,“各随其月,放逸天下,伤害群生”:
正月温鬼名惟。
二月温鬼名肿。
三月温鬼名刘。
四月温鬼名存。
五月温鬼名垒。
六月温鬼名祥。
七月温鬼名半。
八月温鬼名怀。
九月温鬼名农。
十月温鬼名卑。
十一月温鬼名赢。
十二月温鬼名坚。
从某种意义上说,十二月温鬼是五方温鬼家族在时间方面的特殊变形,其实质都是带有毒性、可以传染致病的“疫气”。十二月瘟鬼的活动机制也颇有规律,以十二天为一个循环,每天安排一位地支温鬼值日,在人间行瘟布炁,散播瘟疫。十二日温鬼名录如下:
子日温鬼名根。
丑日温鬼名荡。
寅日温鬼名怡。
卯日温鬼名疑。
辰日温鬼名厄。
巳日温鬼名爱。
午日温鬼名悟。
未日温鬼名奴长。
申日温鬼名未。
酉日温鬼名石。
戌日温鬼名志。
亥日温鬼名忧。
基于同样的逻辑,我们不能认为在五方温鬼、十二月温鬼之外,再来一个十二日温鬼,指斥道门的神鬼系统太复杂,没有头绪。她们的实质都是“疫气”,而“疫气”的实质乃是元气在受到民众德性污染之后的非正常震荡。这是道教特殊的范式表达,不能随意斥之为逻辑混乱。这就好比对于同样一个“苹果”,我们从颜色说可以分为黄色、绿色、红色或白色,从味道说可以分为涩、甜、苦、酸等,从口感说分为脆、沙、糑,等等,其实质还是同样的“苹果”,一种蔷薇科落叶乔木的果实。
毫无疑问,十二月温鬼、十二日温鬼均涉及时间属性,那么有没有阈限更为宽广的“年份温鬼”(譬如六十甲子温鬼)呢?仔细翻阅藏经,从其字里行间可以窥探出,《女青鬼律》似乎对于“庚子”年颇为在意,这主要体现在卷五的一些韵文唱词上:
天下人民各顽愚,见世愤愤不知忧。
寒鬼入来与子游,太白流横长六朱。
老公道上更相扶,饥饿抟颊辄叩头。
米谷金贵不可求,灾兵大厄庚子年。
念子命运与此坚,方外故州胡夷人。
交颈肿领恶逆民,化生风毒身奉天。
大小皆来至此间,余有胡鬼亿万千。
食人血性逆毛迁,今来入国汝何缘。
兵马浩乱不可言,念子一旦与相连,入步不进屈辄申。
子若不信庚子年,自当思吾今日言。
这段韵文大体意思明白,描述了庚子年瘟疫流行的各种惨象。但是其中多有隐语,语焉不详,譬如说到温鬼可能与“方外故州”有关,等等,颇为令人费猜。我们这里就不予展开了。
与此同时,《女青鬼律》认为,五方温鬼、十二月温鬼、十二日温鬼仍然不足以达到扰乱天下、警醒人心的效果,故而又有“九蛊之鬼”来辅助之,以增强风邪毒气的效力(“行诸恶毒,妖媚蛊乱天下,与五温鬼太黄奴等,共行毒炁”)。九蛊之鬼的名录如下:
一蛊鬼名释渠。
二蛊鬼名咎。
三蛊鬼名礼咎。
四蛊鬼名成晏。
五蛊鬼名不释。
六蛊鬼名乌悟。
七蛊鬼名绿支。
八蛊鬼名育夷。
九蛊鬼名石千。
如此一来,《女青鬼律》从道教本位主义的立场,向我们较为完整地绍介了系统较为驳杂、阵营相当磅礴、关系非常复杂的瘟鬼群体。对于这一瘟鬼群体,正如我们前面关于“范式”话题的讨论所表明的态度那样,不能单纯站在现代科学主义的角度,予以简单粗暴的否定,将之斥责为“虚幻”“迷信”,而应当以“范式转换”的思路进行不同思想体系之间的译介与嫁接工作。
如果我们较为认真地阅读与思考《女青鬼律》所介绍的瘟鬼系统,分析其相互关系,可以发现“五方鬼主”的地位最高,在其之下是“五炁温鬼”,随后以时间和空间的角度区分为“五方温鬼”与“十二月温鬼”“十二日温鬼”,而辅之以“九蛊之鬼”。这一方面说明瘟鬼的时空分布,另方面说明瘟鬼乃是炁的某种变异形态,三方面也说明瘟鬼与五行具有相关性,乃是《阴符经》“天有五贼”所表现的样态。根据元气论的观点,万事万物皆由元气衍化,万事万物的差异表现为气质的组成、结构的不同,具体而言就是阴阳五行的组分有别,故而呈现为大千世界的百态千形。这种理解,从系统论角度而言,是可以站得住脚的。这是温鬼/瘟鬼群体造成瘟疫横行、祸乱人间的根本原因。从本质上说,瘟鬼也不过是元气的衍化结果而已——当然,正如《女青鬼律》开头所说,这不是一种正常的衍化,乃是由于人们德性的败坏,导致元气受到沾染,故而呈现为负面的、带有破坏性的衍化。
如果我们仔细堪对“五方鬼主”“五炁温鬼”“五方温鬼”“十二月温鬼”“十二日温鬼”“九蛊之鬼”之间的关系,尤其是思索其名字的含义,比如青炁温鬼名叫“高远”,东方青温鬼名叫“咎远”,第二、三蛊鬼名叫“咎”和“礼咎”,可能会发现更多饶有趣味的东西。然则,一方面由于篇幅所限,二方面由于笔者的学识所限,关于这方面的讨论,留待将来再做讨论。我们现在将话题转至如何对治瘟鬼。#p#副标题#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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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对治瘟鬼
中西文化的碰撞是人类历史演化的必经过程。正如宋代关中大儒张载《正蒙》所说,“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我们认为,中西文化的碰撞不可避免产生许多龃龉与难堪,引起人们思想的混乱与内心的纠结。但是从长远来看,思想交融、文化互鉴与文明升华是主流。对于中西医之争,我们也抱着这种态度。折中参西是我们所推许的心态和理路。时人有一个颇为善巧的譬喻,比较能够说明中西医的不同:房间里面滋生了蚊蝇,西医的做法是直接赶跑甚或杀死蚊蝇,而中医的做法是清除蚊蝇滋生的腐肉,诚如《黄帝内经·刺法》所说:“不相染者,正气存内,邪不可干,避其毒气。”从内在培元角度以防止邪气侵染。我们认为这两种做法均有合理的成分。对于已经滋生的蚊蝇,自然以赶跑或铲除为佳;对于正在孕育的蚊蝇,将腐肉清除掉,培植正气,自然就阻断了蚊蝇的滋生。如何对治瘟鬼,《女青鬼律》也给出了两个不同的方法:一者,外呼鬼名;二者,内修道德——当然,毫无疑问,也不难理解,这两种方法应当结合起来。
外呼鬼名以对治瘟疫,属于一种模仿巫术。英国人类学家詹姆斯·弗雷泽(James Frazer)在其《金枝》一书中,特别介绍了原始社会普遍采用的交感巫术(sympathetic magic),就是巫师通过某种神秘的仪式活动,使得不同事物可以跨越时空界限而产生某种不可思议的相互作用。这种相互作用,在中国文化语境下,一般叫做天人感应。具体而言,交感巫术又分为两种:其一,接触巫术(contagious magic),就是通过接触某种东西,使得不同事物之间发生相互作用——这个特殊的“某种东西”,必须来自于不同事物内部,比如通过某人的头发,使某人生病或者病愈;其二,模仿巫术(Homoeopathic magic),就是不直接接触某种东西,而是采用象征模拟的方式,使得不同事物之间发生相互作用,比如呼叫某人的名字,使得某人的身心状况发生某种变化,这就是流行于中国各地民间的叫魂习俗。汉武帝晚期著名的巫蛊事件,据说就是太子刘据指使专人,用针扎木偶的巫蛊方式陷害武帝,以谋取皇位(当然,根据目前掌握的资料,所谓巫蛊事件可能是一场政治迫害,涉及到武帝晚年的权力交争,而且很可能是一场乌龙事件)。这种针扎木偶或纸人的巫术就属于模仿巫术。当然,如果在木偶或纸人身上填充当事人的头发或指甲之类的实物,就属于接触巫术了。
从严格意义上说,道教不是巫术,但原始巫鬼信仰及其仪式操作是道教的主要文化资源。可以说,道教就是对原始巫鬼信仰及其仪式操作的整合、调适与提升。在道教各种斋醮科仪法事活动中,交感巫术的使用比比皆是。譬如踏罡步斗就是通过模拟的方式,将二十八星宿设置于坛场中,在法事科仪中,道士按照某种特殊的步法行进于坛场之中,根据道门的信仰和理解,就如同行进于满天星斗之间,以此获得诸天星君的加持,增强法事的神圣性与效力。呼叫鬼名以对治瘟疫,就属于这样的巫术。确切地说,属于一种模仿巫术而不是接触巫术。因为施法者无法接触温鬼的实物(如头发、指甲或衣物等)。
受过现代科学精神熏陶的当代人,对于巫术的效力自然抱有怀疑甚或是断然否定的态度。但是,正如我们前面所说,如果我们的心态更为平和,如果我们更多拥有这个时代亟需具备的包容胸怀,如果我们能够大体上理解与接受范式及其转化理论,那么对于呼叫鬼名以对治瘟疫,应当持有一种最起码的尊重态度。
对于呼叫鬼名以对治瘟疫的效力问题,我们打算从两个方面来予以说明:
其一,根据《女青鬼律》所载,我们了解到,呼叫鬼名以对治瘟疫,并不是单纯的呼喊就可以了,而是一个综合的仪式系统,需要配合以特制的符箓(如太玄下符)、在左右两臂佩戴书写有鬼名的乌囊(乌囊必须由道士赐予)、不得携带金钱等物(行为禁忌),等等做法。如果病重,“疾病厄急”,还需要延请道士做法,其程式更为繁复,包括施符、呼鬼、存思、掐诀、念咒、吐纳、踏罡步斗等等——当然,这些方法,不光对瘟鬼有效,对其他精怪鬼煞也有作用。《女青鬼律》在好几处记载了这样的法事活动,我们这里介绍一种比较有代表性、也比较具体的做法,如下:
人身有疾病厄急,可令主者施符,呼名鬼煞名,用制鬼法。人家有灾疾不止,可于中庭北向,以符著日辰上,使左手揲天关,右手揲火行,三咒言:“天一女青,煞鬼万千,太一九炁,收邪神鬼,死神至道,求无极。叱叱。”便右回,转向天门,闭炁二十四通。通息,还向地户,三咒言:“太一使我煞万鬼,鬼去神至。急急。”如此三通,百魅立到前后,诸神扶送,天纲催切,诸鬼相考,无有漏脱。可以治身,勿妄以示俗人。
对于道教信仰者而言,鬼怪神煞是真实不虚的,对治她们的方法也是切实有效的。对于半信半疑者与坚定不信者,我们的建议是:从了解道教文化的角度而言,只要知道“呼叫鬼名以对治瘟疫”不单纯是一个呼名的问题,还涉及相关的配套程式,只要有这个了解,就可以了。
但是问题仍然没有解决,呼叫鬼名到底有没有效果?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我们准备从另一个方面来论述,那就是命名与认识及其效果的话题了。这是第二方面的说明。
当我们决定对某一事物进行命名时,一般而言,肯定从某个层面对这一事物的某种属性有一定的认识。当我们命名“苹果”时,如果从甲骨文字形看,“果”写作,很形象地表明某种木本或草本植物在生命成熟的时候饱满状态的果实(
)。“苹”则寓意平安。可见,这是一种可以给食用者以平安许诺的植物。从英语apple看,前缀ap-意为脱离,词根-ple来源于拉丁语动词-plere,意为充满。可见,“苹果”就是脱离于某种植物充满状态的东西,亦即果实。同理,所谓“温鬼”,就是某种产生于温热潮湿地带、同时也可以使人发烧发热的神秘存在物。要命的是,这种神秘存在物真真切切是要人的命,她原则上可以让人回归于某种沉寂状态——正如《韩诗外传》所言:“鬼者,归也。”《礼记·郊特牲》说的更为具体:“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鬼”就是一团清气回归天,一堆白骨回归地。这显然是一种使人致病躺床流汗——疒(
)——的凶鬼,故而又可以叫做“瘟鬼”。
由此可见,如果我们对某种事物进行命名,其实意味着对这种事物的某种属性的某种程度的把握。这种认识层面的把握所具有的心理学效果是慰藉心灵,所发挥的社会效果是稳定舆情。正如新型冠状病毒引起的肺炎疫情爆发以来,对于这种病毒的命名,引起了很多人的心理不安,舆情也颇为汹汹。有人将之称作“武汉病毒”,甚至一些心怀鬼胎的欧美人士将之称作“中国病毒”,引起了全世界正直公道义人的愤慨。这种愤慨,一方面由于带有对武汉和中国的侮辱性歧视,二方面也由于这种称呼仅只是相当肤浅地把握了病毒的某些征相,而没有更为深入地认识其内在的属性。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不但给人造成认识方面的困惑,而且由之带来心理方面的恐慌。故而,很快,2020年2月11日,在世界卫生组织的权威认证之下,将病毒命名为“COVID-19”(音译“疴痿敌-19”):CO-corona,冠状;VI-virus,病毒;D-disease,疾病;19-最初发现于2019年。名字确定之后,虽然不能彻底根除病毒所造成的瘟疫流行,但是最起码给世人以信心:我终于认识你了,因为,我可以叫你的名字!
由此看来,《女青鬼律》“呼叫鬼名以对治瘟疫”的做法,就不是简单的“迷信”“落后”了,而是有其一定的道理存在。如果将这种做法称作“迷信”,那么,是否可以将科学所认定“COVID-19”之名以稳定舆情视作现代版的“科学迷信”呢?
当然,我们必须要明白一个道理,正如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所说的那样,“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命名充其量是解释世界,而更关键的地方还在于改变世界。从改变世界的角度而言,基于中华文明泛道德论的文化氛围,《女青鬼律》给出的药方很明确:内修道德。
基于中华文明特有的泛道德论气质,《女青鬼律》的理疗逻辑非常简单:由于人们沉溺欲望,道德沦丧,故而导致元气震荡,神鬼不宁,疫气流行;那么,对治瘟鬼疫气的内源性方法当然就是扶持正气,忠孝仁义,节制欲望,内修道德。
《女青鬼律》卷三以天师口吻教诫世人说:“制节行道,谨慎科文,目不妄视,口不妄言,心不妄念,足不妄游,亲善远恶,与体自然。”要求人们起心动念言行举止都要“亲善远恶”,将各种邪妄之举予以禁制和调节,使其与道合一,回复自然无为的道体状态。
卷三还非常详尽地列举了二十二条“道律禁忌”,在道德劝善方面约束人们的行为,提升道德品质,避免寿算的损耗。其中涉及的相关禁忌,即使在今天看来,仍然具有相当的可取之处,如第一条“不得自东自西,自南自北,出入去来,去无所关,还无所白,任意从心,皆负律令”,第九条“不得游行东西,周合男女,消灾不解,因成邪乱”,就是要求人们不得各处走动,集会聚餐凑热闹,引起交叉感染,而且还不能隐瞒自己的旅行史,要清楚交代去过什么地方,与什么人接触过,以便掌握信息,有效防控瘟鬼疫气。第十三条“不得一父子别居,室家离散”,十六条“不得逃遁父母,游行四方,位立真气,自相收合”,要求居家隔离,以家庭为单位,在血缘亲情的天伦氛围中,共同度过艰难的岁月。然则,一家人掐在一起,时间长了,可能也会产生矛盾,故而第六条又要求“不得轻慢老人,骂詈亲戚,夫妻咒诅,自相煞害,毒心造凶,不孝五逆”,认为这种破坏天伦亲情的行为容易使瘟鬼钻空子,引发疫病,损害寿命。由于信息不对称或情绪焦虑,容易产生口舌,滋生谣言,故而第四条“不得传宣恶语,道说他人,妄作一法,不信天道,虚言无实”,第五条“不得传虚两舌妄语,喜怒无常,专行逆煞,不慎阴阳”,又要求人们谨言慎行,不要造谣传谣信谣,谣言止于智者,止于有德行者。分析这些禁忌——尽管其以宗教律令的形式呈现——,我们不难从中看到今古相通的地方。在第十七条“道律禁忌”中还谈到保护野生动物、生态平衡的问题,“不得灭天所生,妄煞走兽,弹射飞鸟,指南作北,任心所从,不依鬼律”,如果从范式转换的角度,我们也不难理解和领略《女青鬼律》所具有的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意识。
正如我们前面以对治蚊蝇的态度与方法来分析中西医的区别一样,《女青鬼律》认为内修道德可以对治瘟鬼,而道德的修养又涉及个体的身心平衡、家庭和睦、社会秩序、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等等环节,实际上具有内外兼修的意味在里边,对于我们今人也有不少启发。
当然,除了外在抵抗性的呼唤鬼名以对治瘟鬼和内在培元性的内修道德以屏蔽瘟鬼侵袭之外,《女青鬼律》还谈到了精神气修炼之法。但是,因为这方面的介绍文字不侈,而且与呼唤鬼名的仪式系统有所重叠,故而我们这里不再赘述。事实上,即使是呼唤鬼名以对治瘟鬼与内修道德以屏蔽侵染,《女青鬼律》也要求两者结合起来,这可从卷五末尾的又一段律令得到清晰的表达,我们援引如下,同时也作为本文的终结:
不得犯男女神灵。
不得呼天引地。
不得祠祭故炁。
不得指鬼呼神。
不得淫色违慢。
不得言炁不明。
不得两心不正。
不得妄传鬼教。
不得露行三光。
不得犯五灵七政。
不得与鬼通同。
不得干乱神祗。
不得入俗胜真。
不得行来出入。
以急有厄,呼嗟鬼神。
(张永宏供稿)